胡椒面和孜然粉

【蔺靖】山高水长 [一发完]

冬节长至:

【文前唠嗑】


小虐怡情 大虐伤身(不要问哪几个是小虐哪几个是大虐 因为我也不知道)


【超长预警】【近一万九千字】【大家让窝一发完窝就一发完了 但是 是真的 很长 ……】


故事是早就有的 早到一年多前吧 今天也算是个奇特的anniversary(对,窝睡醒就开始写火把和人间)


其实说到底也是私心 送给一个人 知你能读到 再说点什么呢 祝福你吧


借楼诚一个载体 选来选去 到底还是安在了蔺靖头上 辛苦二位了


时间线我尽力了 剧情有改 私设有一点 bug……我猜一定有


背景什么的 既然架空了 窝也就不管了 朝设混乱 憋打我哈哈哈 


以下,正文。


——————————————


【一】


萧景琰初到东海时年十九。


靖王既是皇子,文有长兄祁王提携,武有赤焰主帅林燮指点。年纪虽轻,其眉目间业已显有雍容气度,举手抬足又颇挟将帅之风。所以,当他铁甲未卸,带了个同样重铠加身的偏将出现在蔺晨身后,躬身抬手行礼,称他一声“蔺先生”的时候,着实将蔺晨惊了一惊。


琅琊山很早便已承不住蔺晨,老阁主思虑半天,择日试了他的功夫,终于眼睛一闭允他下山,自己也能落点清静。蔺晨十四岁起提剑走江湖,这几多年天南地北地跑,形形色色的人,哪一种他碰不上?农渔商户,游侠墨客,郎中蕃将,便是大梁国国君他也得见过两次。这个人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蔺晨也说不上来。


蔺晨长萧景琰六岁。二十五岁的青年,身体强健,胸有沟壑;腹含诗书琴画,脑呈星斗河山;更兼剑眉星目,朗面散发,白衣雪袖——他转过身来,将萧景琰也看愣了。


 


这几日东海换防军将到,怎奈营中副帅半月前染上咳病,眼见距回京之日仅余半月,副帅病情却每况愈下,军医束手无策,派人进城召来的大夫郎中看过也都摇头。副帅于战事上对萧景琰常有提点,靖王虽为主帅,却也尊其为师长。在生病这件事上,副帅自己看得开,但萧景琰发了脾气。


再过了半日,偏将回报,说听疏春堂的大夫讲,前几日来过一个穿白衣的人,路过堂里存药的柜格就说他家存的蓖麻子和荆芥受了潮不可再用,待去查点,果然受潮,因此自觉其人定大有医才,虽不知现在何处,但近几日倒也有时看见,毕竟像他这样穿戴的人,在这城中并不常有。


东海宁州镇小,人很快找到,此时正在城西莫家茶肆。偏将托人打听清楚了,却又不敢直接请来,回转报靖王说,此人乃琅琊阁少阁主,可能得叫殿下亲去相邀。萧景琰虽是宫中人物,却常年在外征战走动,又有武人心性,对江湖事多少感兴趣。听到是琅琊阁,心里顿起几分肃意,匆匆交代了营中事务,铠甲不卸衣不更,便直扑茶肆。


 


萧景琰上至二楼,茶肆小二惶惶给两位军爷指人,抬手说凭栏摇扇的那位白衣公子就是。眼前人转过身来,萧景琰蓦地竟说不出话。看其背影,本以为名冠天下的琅琊阁即使是少阁主怎么也都已至中年,虽或已开始蓄须,却亦不减半分潇洒,哪知这少阁主竟也是个青年俊才模样。见他起身收了扇子回礼,萧景琰才直起身来。


“您是?”本大可不必用“您”,但蔺晨暗自思忖了,此人气度不凡不是普通武将;年纪虽轻,看着还未及弱冠,但其装着已是一军主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朝廷中人,老爷子说了,打交道需得更加谨慎,尽量别初次见面就在礼节上得罪人家,虽然……是人家找上门来的。


静了半刻,偏将看萧景琰眼色,还是压低声音答了他:“这位是我大梁靖王殿下。”蔺晨心里一动,果然。


“靖王殿下。”他再躬身一揖,起身时已丝毫不怕失礼,将萧景琰从头至脚瞧了一番,不错,丝毫未染宫墙内的贵俗之气。萧景琰的确不甚在意,本就有事相求,此时也不客套,直接开口。


治病救人——蔺晨既然自诩天下第一蒙古大夫,人家又亲来相请,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况且这位靖王殿下看来还算好相处,心诚口直,气也正。蔺晨另翻过一茶盏,将壶里最后一点茶水匀了:“东阳东白。”


饮毕两人起身,萧景琰边走边道:“先生若不嫌,可骑我战马先去诊病,我随后就到。”


“不用。”蔺晨扬眉一笑,绕到茶肆侧门后小园中牵出一匹白马来,“我有坐骑。劳烦带路。”马体匀称健硕,毛色油亮,没有一丝杂毛。


“好马。”萧景琰由衷赞了一声。


蔺晨听了,抬手胡噜一下马首,笑着答声“当然”即飞身上马,身形敏捷,衣袂飘飘,萧景琰看了不由生羡。


 


蔺晨针走三巡,副帅脉象回力,凶症已除。他来的时候已过了午时,而后诊脉用药行针,此刻起身才发觉日已归西,夜色初上。他写张药方拿在手里,开门却见萧景琰背手立在廊前,怕是已经站了好几个时辰:“殿下?”


“先生,如何了?”萧景琰转身,见蔺晨拿着方子蹙眉踱出来,心下焦灼又起。


蔺晨抬眼见其脸上神色,腹诽一句这样不经逗,担心他冲动下不知会发生什么,也不敢再装,把手里方子往前一递:“没事了。照方抓药,煎服,一日三次,吃上五日我再来诊脉。”


萧景琰闻言面露喜色,将方子递给偏将,而后再向蔺晨道声谢。蔺晨点了头转身即走,步子还未迈出,又被萧景琰一声“先生”叫了回来:“这……夜色已上,先生也没用晚膳。您若不嫌军中条件稍陋,今晚不妨就留在营中吧?”


若照蔺晨从前脾性,便是披星戴月,他也是要赶回城里去的,总好过在这里吹海风——营楼后是校场,校场外就是东海,这地方离得太近,难免就披上一身海腥气。


但其实……说是有多嫌弃倒也不至于,蔺晨这么解释自己那鬼使神差的一点头。


 


翌日天色方转一点亮,萧景琰就醒了。提剑走出房门的时候,仰首还可见天上星斗。


昨日既见蔺晨,与他同来营中路上,侧头见其马上一派恣意逍遥情态,蓦地便激起他沉潜许久的少年心性。林殊很小就常随父出征,每次回京总能与他讲些江湖市井的新鲜事儿。萧景琰自小长在宫里,自然不能同林殊一般四处去看,于是全靠读几本游侠列传解乏,至多也只能在心里勾画几幅江湖模样。


十六岁,他第一次随军出征,原是自己请缨。他本想着终能同林殊一般,却没想自己坐镇军中主帅,片刻都无法离营野游。皇子领兵总易叫人不服,好在萧景琰自己还是有真本事硬功夫,身边又有一位素有威望的副帅帮衬,三年下来不说战功赫赫,却也是胜多败少,在军中名声渐起。但日复一日,他也逼着自己在沙场上将那少时留下的期冀一点一点磨了去。他原以为自己此些闲心思早被埋没了,谁知这琅琊阁少阁主竟将他激得胸口发烫。


这些年战场上使剑,用的都是硬碰硬的打法,求快求准,至多再加上点足以自保的招式,从前练的剑法能用上的也只十之五六。萧景琰昨夜做梦,睡得不算太安稳,学过的最后一套剑招在脑里过了一夜,晨起终于按捺不住,趁着今日两军操练轮空,直往校场去了。


到了校场他才知道,还有人比他更早。蔺晨。


蔺晨还是昨日那身衣服,衣料扎实,宽袖宽摆,舞起剑来却丝毫不显笨重。他在空中身形一凌,束发的月白缎带与白衣齐动,行云流水,倒如沙鹤展翅。然后萧景琰就看到了蔺晨手里的剑,玄铁身,白玉坠,银丝穗。


 


萧景琰不知道蔺晨是什么时候看到他的,只记得某一刻那白影倏忽就闪到了近前。萧景琰被他周身剑气震了一震,却也不及多想,只能拔剑相迎,反手掷出了剑鞘。


萧景琰方才在旁边立着看了半晌,自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也就放开了去打,输得如何狼狈他都认了。不曾想十招过后,蔺晨的剑势顿收凌厉,竟然开始引着他走,张弛有度,不觉间已多有指点。这一场,打得萧景琰酣畅淋漓,收了势才发现自己随意丢在地上的剑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蔺晨手里。


“承让。”蔺晨抬手扔给萧景琰,自己还剑入鞘,“殿下这么年轻,身手倒是不错。”


萧景琰也收了剑,抬手朝他抱了抱拳:“和先生差得远了。今日多谢先生指教。先生今年……?”意在问他岁数。


蔺晨挑眉反问他:“殿下今年?”


“十九。”萧景琰答得大方。


蔺晨菱唇一抿,笑出来:“果然年轻。我虚长殿下六年。”


“先生……”萧景琰点头,开口方想说什么即被蔺晨打断。


蔺晨看他一眼:“我叫蔺晨。”


“失礼了。”萧景琰忙道,“蔺先生……”话刚出口,没想还是被蔺晨打断。


蔺晨无奈:“先什么生,叫都叫老了。”


萧景琰愣了半刻方悟,却又踌躇:“蔺兄?”眼见对面人眸色炯炯,终于改口,“蔺晨。”


蔺晨这才笑开,点头问道:“殿下刚想说什么?”


“我也有名字,我叫萧景琰。”他蹙了眉。


这次换蔺晨愣了:“欸,您可是靖王,草民直呼殿下姓名,这是大不敬。”


萧景琰稍显不耐,竟已有些恼了:“蔺先生……”


“景琰。”蔺晨忙接口道,吐出这两字,眨了眨眼睛去看他。


彼时天已放亮,新日初阳光芒下,十九岁的青年笑得神采奕奕,额角还带一层晶亮薄汗;一身便服,牛皮腰带护腕,更衬其肩背挺拔,如松如杨。校场风起,刮来东海咸腥。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


 


蔺晨说到做到,第五日傍晚,他飞骑奔入营中,萧景琰却不在。


待到蔺晨给副帅诊完脉,开了补气的方子,萧景琰才带着偏将走进屋内,颇有些风尘仆仆。蔺晨指着方子交代了几句,起身才走到屋外便问他:“刚从外面回来?”


“嗯。”萧景琰点头,抬手给他看手里盒子,“朋友相托。”


蔺晨看他一眼,接过盒子打开,绒布正中是一颗硕大浑圆的雪白珍珠,他哑然失笑:“你这什么朋友,乐得你费这么大心思找这么大颗珍珠给他?”


萧景琰闻言眸间欻地亮了,一脸兴奋:“赤焰军你知道吧?我的这个朋友,就是赤焰少帅林殊!”


蔺晨从腰侧抽出把扇子,也不展开,就在手里颠来倒去:“知道。说起来,我爹和他爹还颇有交情。俩老爷子大战了三天三夜,从琅琊山脚打到山头未分胜负,打完倒是成了至交。只不过我是从没见过林殊,他两次来琅琊山我都不在,一次在漳州,一次在廊州。”


“你怎么会没见过他”萧景琰自觉遗憾,“你若是见着他定不会失望。”


“是么。”蔺晨倒不甚在意。


两人踱了一会儿,萧景琰突然停步开口,语里带些兴奋:“我七日后换防回京。你去过金陵城吗?要是没去过,不如与我们一同回去?我顺便引你和小殊见面。”


蔺晨侧头看他,看到萧景琰眼里期待,略想了半刻便点了头:“行。七日后,巳时,我在你营楼门前等。”


 


 


【二】


待从东海终于回到金陵,萧景琰才晓北境战事,见驾出宫,一副失魂模样回到府里。


蔺晨也是直到进京才知晓此事,心绪复杂,悲哀顿生。稍平静下来却也忍不住思忖,这么大的事,为何琅琊阁的鸽子一只都没飞到他手里过。


他立在院中,前因后果桩桩件件一时如何都想不明白,心里也有些烦躁,然后就见萧景琰满目通红地疾走进来,见了蔺晨,足下一顿,双唇发颤,终是什么也没说,又快步往里走去,猛地关上了书房门。


——谋逆。叛乱。


——七万赤焰。全军覆没。


——皇长兄。林帅。小殊……


北境金陵,地覆天翻。


紧闭的书房内传来第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时,一只鸽子悄无声息地落上了蔺晨的肩头。他从鸽腿竹筒内取出纸卷读了,抬眼看了看动静渐剧的书房,抬手让鸽子回去了。


老爷子催他回琅琊山。可他现在还不能走。


 


屋里渐渐没了动静。蔺晨走近,书房门前只站着个十七岁的列战英。


蔺晨敲门,试探着出声:“景琰?”几日回京路,萧景琰已待他亲近,豪气相称,心中烦扰之事桩桩件件都予他说了,蔺晨自然也不会端着。但这个称呼却惊得列战英抬起了头。


过了许久屋里的人才答声“进”,嗓音嘶哑。


蔺晨推门进去,屋内狼藉一片,萧景琰背身立在窗边。蔺晨扫视了一圈屋内,示意列战英同他一起将倒在地上的书架扶起,让他将砸碎了的两只花盆收拾了。


列战英动作很快,清扫完毕就退出屋外,顺便带上了门。门被重新关上的一瞬,蔺晨看到窗边的萧景琰,挺拔的肩背陡然坍塌下来。他没有转身。


蔺晨看着萧景琰背影定了几秒,终于还是没有开口。他调转了视线看向撒了一地的书,然后叹口气,默默跪下身,一本一本去拾,将翻折的封面页脚一张一张展平压好,再把书分摞堆叠,而后一摞一摞重新摆上书架。蔺晨的动作实在很慢,有意等着萧景琰开口,谁知待他将这繁琐工作细细完成了,那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窗前。而此时日已西斜,屋里渐显昏暗,死寂一片。蔺晨也立了半晌,转身去寻火折蜡烛,谁知才迈开两步,萧景琰突然便开了口:“不要掌灯。”


 


“景琰?”蔺晨又回转来走到萧景琰身边。


萧景琰微侧了侧身,低头似在寻其足尖,哑声说了“蔺晨”二字,颊上蓦地便多了两道水痕,趁着窗户透进来的熹微光线,蔺晨看得分明,两颗水珠一先一后砸碎在了明光甲上。他这才意识到,萧景琰自回京见驾后,直到现在甲胄竟都未除,于是开口道:“还是先更衣吧。”


萧景琰摇了摇头颓然坐下,蔺晨也跟着在其身侧坐下了。


“你也知道了吧。”萧景琰这一句虽然声低,却是杂进了万般情绪,愤怒,悲伤,无助,绝望……再开口已是极力忍耐,每一字都几是拼尽全力憋出口的,“父皇他怎么能……祁王。林帅。小殊。他们怎么可能……让我怎么信……”


蔺晨抬手抓住萧景琰的右肘,那人全身抖得厉害,下一秒他就蓦地转身面对蔺晨,一声低吼如同泣血:“我不相信——”一吼既出,失声痛哭,头脸愈埋愈低。


看着伏身哭倒在自己身前的靖王殿下,蔺晨痛从心起,眼周酸疼,骤地竟也落下泪来。好在天色更沉,他赶忙抬袖擦去脸上泪渍,深吸一口气,两手稳稳当当搭上了萧景琰的肩头。


近子时的时候萧景琰才回到卧房,方躺到榻上即睡了。


他从午时起便水米未进,重甲披了一整日,刚又狠狠地哭了一阵,身心疲恸。蔺晨趁他无觉,捞过手腕诊了诊脉,细细想了近半个时辰,才到外间矮桌提笔写了张方子。


蔺晨小心出门,见列战英还在屋外候着,便把方子交予他,叮嘱道:“你等殿下明日里醒了,照这方子把它当茶拿滚水泡了,稍晾一晾再给他端去。”


 


萧景琰这一夜睡得浅,卯时才过便醒了,起身更衣开了门。原本一下人提着热水手巾从廊底缓步走来,远远瞧见靖王卧房门开了,赶紧加疾脚步过去:“殿下您醒了?您先洗漱,厨下已备好茶水,这就给您送过来了。”


“什么茶水?”萧景琰叫住他。


下人躬身:“回殿下,昨天夜里列将军吩咐的,说是蔺先生写的方子,让小的今天一早泡茶给您送来。”


萧景琰点了点头,说话间茶盏送到,他伸手接了,示意递茶的人回去,又问:“蔺先生呢?”


下人回话道:“列将军说,安排歇在客院厢房了。”


“客院?”萧景琰眉间一拧,“东西厢房不是都空着吗?安排去客院做什么?”下人不敢答,只躬身说“是”。


萧景琰喝了水进屋洗漱,再出来,便径直往客院去了。


 


萧景琰原本想着蔺晨昨夜比他迟歇太多,现在应该还睡着,没想方迈进院内,即见其长身玉立在石桌边,伸臂放走一只鸽子。


蔺晨抬眼看到萧景琰,觉其脸上神色还算平静,遂展颜打声招呼:“这么早就起了?”


萧景琰点头走过来:“哪来的鸽子?”


“自然是琅琊阁的鸽子。”蔺晨挑眉,勾出几丝得意,“养得不错吧?”


“不错。”萧景琰答他一声,略显敷衍,也不往下追问。


蔺晨耐不了这人缄默,想了想再开口:“茶水喝了吗?”


萧景琰答得快:“喝了。”


“如何?”蔺晨又添一问。


萧景琰看他一眼,默了半刻抬眉,黯沉许久的面上终于浮出一丝隐约笑意:“不如那日的东阳东白。”


“你倒嫌弃起来了。” 蔺晨乜他,“早知靖王殿下不领情,昨夜就直接给你开一斤黄连,让你苦上半个月。”


萧景琰道声“你敢”作势要打,蔺晨往后一闪嚷句“殿下饶命”,谁知那人连上半身都未动便径直将手放下了,脸上蓦地换了神色。


蔺晨在两步开外站定,知他又在想昨日事,不愿扰他,又不忍他陷入苦伤太久,尤其不想见他思虑着又是心神俱碎的情形。


待萧景琰终又回神,才发现蔺晨默然站在那里不知多久。他闭了闭眼勉力平复,而后起身道声:“蔺晨,谢谢你。”


 


蔺晨白日里出去了一趟,下午方归。人刚到靖王府门口还未下马,即见府门大开,一人一骑猛地窜了出来,列战英叫着“殿下”追出门,一眼瞧见蔺晨正在府门口,也顾不上其它,直接开口对他道:“蔺先生,快,殿下……”


列战英话未说完,蔺晨双腿一夹马腹,已是径直追了出去。


萧景琰一路策马飞奔,到帝宫门前又突然勒缰,在原地停了半刻,而后调转了马头。此时不远处蹄声渐明,是蔺晨追过来。萧景琰看他一眼,蔺晨亦赶紧调了头跟其身后。


两骑一前一后回到靖王府时列战英还站在门前,见到二人回来,忙一左一右接过马缰,向着萧景琰欠身,又对蔺晨点了头,一双眼里写满“千恩万谢”。


 


两人踱到书房,蔺晨才关了门,萧景琰铁拳将檀木桌子捶得几欲裂开:“父皇下诏,命我带军去贺兰,明日出发。”


蔺晨却如同没有听见一般,他眼里此时只有萧景琰捶到桌上的右手,一拳下去,指骨节上已经渗出血来,很快就顺皮肤纹路溢到了指缝间,三颗血珠子依次落在紫红色台面上,顺着木头纹理爬开去。


他不答话,伸手去松萧景琰的拳头,叹口气问他:“你倒是一点不觉得疼?”


萧景琰接了诏命后就一直在气头上,方才跑了一圈马也未能解,此刻听到蔺晨声音才低了头,看到自己手上鲜血也愣了愣,任蔺晨拉过去仔细查看。他终于一口怒气松下来,顿了半刻,低声道:“是我失态了。两日里两次失态,倒叫你见笑了。”


“等着。”蔺晨摇摇头,丢下二字起身出门,叫人送碗清水进来,自己回房取了一只小瓷瓶一只小瓷罐还有干净绷带,替萧景琰处理手上伤处。


蔺晨一边往萧景琰右手骨节创口处洒药粉,一边念念叨叨:“知道你生气,但你也没有必要把气往自己身上撒吧。你这么一拳头下去,看看,桌子一点儿事没有,你的手呢?多了八个口子,明天还会肿成萝卜,你这还是拿剑提缰写字的手呢。若是必须得捶那么一下才行,也不知道换个手捶……”


蔺晨洒毕药粉把小瓷瓶收了,再看了看萧景琰四根手指的指根处,拿过小瓷罐揭开盖子,从里面挑了点药膏往他的指根处揉。力道方一上去,即闻萧景琰暗自倒吸口凉气,蔺晨耐不住便又张了口:“你现在知道疼了?这几根手指头可能得肿上三五天。你明天就走是吧?把这罐药带上,不要嫌麻烦,早一次,晚一次,把手洗干净,像我这样自己揉,揉完了再拿干净绷带裹上……”


“我明天就走,那你呢?”萧景琰长久沉默,开口第一句竟是问这个。


蔺晨已在往他的指根上裹绷带,听闻此言抬头看了看萧景琰,而后低头继续手上动作,一边回他道:“回琅琊山。怎么,不舍得我走啊?”


萧景琰又静了片刻,而后答他:“是。”


蔺晨闻言手下一顿,这一次没敢抬头,停了半刻才继续,仔细裹完了绷带复开口道:“我知道……没一个人盯着,你是绝不会记得往手上裹药的。”


“蔺晨。”萧景琰叫了他名字,他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


“景琰……”蔺晨这一声好似叹息,“我爹这几日也不知什么事,催得有些紧,鸽子来了五六只了,得回去一趟。”


萧景琰一“嗯”,站起身来,看蔺晨用剩下绷带沾了水,把桌上的血迹擦去。


“我在客院房里给你留了两只鸽子,你带着走吧,要有事寻我,就让它们飞一趟。”蔺晨收拾了桌面,把那小瓷罐往萧景琰面前推了推,自己拿起瓷瓶绷带和那只盛水的碗走到门口,即推门前又补了一句,“哦,你千万记得喂它们,拿豌豆拌盐粒儿。”


萧景琰应声“好”,伸手去够桌上的小瓷罐,眼睛却直直看着蔺晨。


蔺晨脚步一滞,终于还是回转过来,将手上东西搁下,对着萧景琰认真道:“贺兰是吧,记着呢。到时我把琅琊阁的事情处理好了,下山去贺兰找你。”


 


 


【三】


萧景琰在贺兰终没等到蔺晨。


但蔺晨也不算食言,他回了琅琊阁后的确日日忙得脱不开身。待他终于能从山上下来,萧景琰已过弱冠。


萧景琰在自己二十岁生辰的前十日才接到诏令,匆匆回京,草草行了冠礼,母子相见时短,静嫔还自觉未能好好与靖王说上几句话,他就又奉诏赴了青冥关。祁王事出大半年,这个七皇子便被父皇冷落到如此地步,朝中不论此前明白还是不明白的人,见其冠礼那日的仪典排场,早已全是了然于心的姿态。


蔺晨当然也是明白的,但他实在走不开。蔺老阁主刚收了个火寒毒的病人,方挫骨削皮给人拔了毒,正是最凶险的几月。老爷子说什么都不放心假手他人,需得自己和儿子亲自盯着才行。蔺晨无暇抽身,只得托人给萧景琰送了份礼。


哦,是,那身中火寒之毒的病人,即是蔺晨此前从未谋面的赤焰少帅林殊。


 


萧景琰生辰当日回府,前厅的礼盒又已摞上了。于这些生辰之礼,他从前一向眼不斜视直接略过。今年加冠,礼更多些,却也无外乎是那几样。金银财宝他不求也不缺;屏风奇石他亦不喜;常年征战,锦缎华服太多他自然也无用。但那日他却莫名往长桌上看了一眼,一只冰蓝绸子裹的、月白缎子扎的小盒,在一片红粉金黄中实在有些突兀。萧景琰再多瞧了一下,蓦地觉得眼熟——这月白缎子和蔺晨束发用的发带可不是同一种料子,连上压的云絮暗纹都一模一样。


萧景琰沉了一整日的脸终于亮了几分。


绸裹的是个小紫檀木盒子,开了锁扣掉出一张素白笺子,只行草落了两个字,“蔺晨”。里铺的暗红绒布上躺着一枚剑穗,萧景琰端详半晌总算忆起,这是蔺晨玄铁剑上的那一枚。当日里天暗,他看得还不算太真切,只道是白玉坠银丝绦;现仔细瞧了才发现,坠子当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的,穗子是金绦银丝编的,而那上系的扣子都是精吹琉璃扣。贵而不华,倒是蔺晨的性子。


萧景琰指腹摩着那剑穗,想来镇守贺兰的那些时日里,坐在马背上行在峻岭间偶尔觉得孤寥,也不全然是因为时走境迁依然绵亘的不绝悲愤。也因为失落。


他记得那惯穿白衣的人曾讲过一句,会到贺兰寻他的话。然最终却也只是,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蔺晨下山后连赶了十日的路,自南向北,昼夜兼程。塞外尘多风大,此来路上他倒是添了件铁灰披风,一到青冥关内便丢了去。


他在镇上寻了间客栈,先把马刷干净了,又将自己打理清楚才去见萧景琰。他心下想着,朋友间本不必这般矫揉造作,但即便贺礼送到,他到底还是欠他一句“生辰喜乐”,不论已过多久。


对着铜镜束发的时候,他看着自己一张脸,脑里竟蓦地响起那同他一起下山的人在他耳边千叮万嘱的话来:“别叫景琰知道。”说这话的人叫梅长苏。他自然还是对梅长苏点了头的。毕竟不论如何,梅长苏的叮嘱也都合情理。可蔺晨逍遥坦荡了二十余年,这是他第一次在“应是不应”这一事上踌躇如此之久。


然后他终又寻到了说法——林殊早已死在北境。他认识的这人,唤名梅长苏。如此想着,蔺晨才又换上他那洒然自如神色,飞身上马,往萧景琰营里去了。


可待到终于站在萧景琰面前,上上下下将这人仔细打量了之后,蔺晨又回心里问候了梅长苏八百遍。这才一年,萧景琰就往自己身外筑了铁瓦冰墙,原先那个朗如清风、明比初阳的年轻靖王,如今面上留下最多的竟是凛郁。


这颗心呵,太过多情多累。萧景琰愈是寡言,蔺晨便愈是疼惜,立了半晌还是说不出话来,最终竟是让靖王先开了口:“你终于来了。”


这一句话敲得蔺晨恍恍然醒过来,弯了腰挑了眉问他:“你这是在恼我食言呀?”


萧景琰看他一眼,只低低笑了一下便收了神色,摇摇头叹口气径直往里屋去了:“我在你眼里原是这般小气。”


 


塞北的气候说来奇怪。风刮起来的时候漫天尘沙,浑黄一片,十步开外业已难辨;而一旦风止,空气便干净而且干燥。


连日赶路本应累极,但那夜蔺晨却没了睡意,三更时分便从榻上翻身坐起,推开窗户撞见了漫天星斗。而后他索性便穿戴整齐踱出屋去,未料到各地军营所设均是一般,蔺晨不察间,绕来绕去竟还是绕到了校场。


蔺晨走着走着终于立定了,发带衣袂无风自起。如此立了不到半刻,蔺晨忽地身形如电,只脚尖一点,便在平地上往前掠出了十余丈去,手探到腰间摸出把扇子来,指尖微动,扇面啪地展开。


“什么人!”蔺晨一声低喝,薄如蝉翼的扇沿已经停在了一人颈侧。这样一把扇子,若是灌上几分内力,同样也是件趁手利器。


换做是普通人,就凭蔺晨这一招,即便不被其身挟之急风惊到,也会被其掌带扇气催翻。哪知此人劲道扑面居然动都未动,蔺晨定睛去看,明眸皓面,竟是萧景琰。


蔺晨收了扇子哈哈一笑:“是你呀,怎么到哪儿都是你?这个时候了,来了也不出声,就不怕我手下万一失了轻重?再伤着你。”


“我的营中,我自然是想什么时间到何处,便什么时间到何处。” 萧景琰乜他一眼,“况且,你要是下手没个轻重,你也就不是蔺晨了。”


蔺晨侧目,饶有兴致地去看他:“你倒是信我。”


“你不该信吗?”一问方出,萧景琰气息上来,眼前掠过贺兰群山,话里竟带了几分怒意,“这是嘲我?”


蔺晨吓了一跳,又想到梅长苏心里无端一惊,遂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划亮了去照萧景琰面容,脑里把这事从头到尾飞一般过了一遍,想想又觉得这消息漏是漏不出去的,神思稍安,却还是带了几分试探口吻:“生气啦?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


 


萧景琰仰面负手并不答话,蔺晨又想去捉他眼色,却猛地被那人眸间星辰恍了神,一时又怔在原地。


时过半刻,趁着风起,萧景琰才又悠悠回神,面上心里早已不再绷着了。见蔺晨发愣,他劈手夺过那人手里绢面玉骨的扇子道:“夜色如此,不舞剑可惜了。”


这一下蔺晨毫无防备,手里空了,神色倒也如常,转眼笑嘻嘻地敞了敞外罩的轻灰色竹枝纹的袍子给萧景琰看,腰间空空如也:“剑在屋里呢。”


“拿我的。”一语既出,萧景琰拔了剑轻轻一抛,蔺晨抬手接了,出鞘带出的一声龙吟,余音铮铮,未散犹在。


“剑倒也是好剑,一点不比我那玄铁差。哟,镶的还是象牙柄。”蔺晨眼色微动,目光疾闪,瞥到下系的银白剑穗笑意更深,“但你这么把剑往战场上带,就不怕毁了这剑穗?”


萧景琰轻笑一声答他:“自然不止这一把剑。”而后退出几步去,“请吧。”


蔺晨好剑在手也不再废话,剑尖一晃,脚下一点,周身剑气森然。一年多前,东海校场,萧景琰见过蔺晨独练时的剑路,时而凌厉狠辣,时而偏奇险诡,令其眼花缭乱,分神不能。


但这一次,竟又是全然不同。此番,蔺晨使的招数大开大阖,沉稳清简不失大气,攻势潇洒坦荡,守式绵密自如。待到蔺晨收势之刻,他在三丈空中挽了个剑花,身形轻盈;落地之时,又底盘奇稳。此一套剑法下来,流畅无顿,每一起承转合均清楚可观,却令人抓不到丝毫破绽。


萧景琰起先只是看着,某一时却突然明白了什么。剑走龙蛇,身形说话。蔺晨此夜,星辰下剑光里,已是将自己全然交给他看了。


“景琰!”蔺晨在萧景琰十步开外呼他一声,抬手将剑抛了过去。


萧景琰接了,还剑入鞘,顺手再把手里捏的扇子递还给已走到近前的人。蔺晨低眉一瞧,两手拢回袖中,唇角一勾便施施然往前走:“我蔺晨予了人的物件儿,还从没有往回拿的道理。”


 


如此旬月,萧景琰又将换防回京。


临出发前三日,他竟接到金陵传出来的消息。信上说,朝中有人活动,趁青冥关大捷,梁帝心情正好,将赐婚七皇子萧景琰。正妃人选,吉日良辰,静嫔也都一应择定了,就待靖王此番回朝,便正式下旨。


薄薄一页信纸拿在偏将手中,念完了,道声“恭喜殿下”,再看屋中两人均静默无声,蓦地尴尬,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还是蔺晨站起身来,一口饮尽杯中茶水,接过偏将手中信纸示意他退下,而后拿那空茶盏将纸压在桌上,认认真真行了个礼,道声“恭喜”也转身出门。萧景琰蓦地回过神来追出去。


西厢房门大开,蔺晨站在榻边叠衣理书打包裹。萧景琰匆匆迈进里间,站在蔺晨身后却又是停了半刻才说出话来:“你要去哪?”问的话,竟同那日东海所差无几。


蔺晨手下一顿,转过身来看他,菱唇紧抿,笑了:“昨天来了只鸽子你也见到了,友人相邀,廊州小游,盛情难却。你要班师回朝啦,那我当然是往廊州去了。”


“蔺晨,我……”萧景琰上前一步,话头才出,却又堪堪停在那里。


“嗯?”蔺晨打完了包裹,没等到那人后面字句,于是把剑横里一插,回转来倚到榻侧墙边,“你大婚之日我是赶不到了,贺礼不会少了你的。”


萧景琰眼色迷茫,手下拳头却握紧了,力道使得太过,腕子微微发抖。


“知道你嫌上次给你的生辰礼是我用过的物件儿,这次琅琊阁一定给你个好的。”蔺晨把披了一肩的头发往后拢了拢,嘻嘻一笑往门外走去,“我给你留的鸽子你还养在那里吧?我看看它们去。”


萧景琰听到门声响动脚步渐远,颓然半跪到榻上。榻上包裹整齐,被褥都已叠好,枕下却隐约露出书册一角,萧景琰抬手摸出来,封上三字,曰《昆仑奴》。


 


萧景琰婚典前日,靖王府上各色人等进出络绎,直到暮色渐起,礼官才阐释完毕。下人刚来报晚膳已经备好,琅琊阁的贺礼便到了。三只檀木箱子被抬进屋来,两大一小,全用红布裹了。


礼箱没有落款,没人知道这是谁送的,但萧景琰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这裹箱子的红布同蔺晨常穿的那件雪白袍子的衣料一样,不过差了个颜色。


彼时礼官还在屋内,站在旁边,眼见着箱门一只只打开来——第一只箱子里,立着一对青铜凤鸟纹爵,看样子应是西周时期的古物;第二只箱子里是一架精雕箜篌,“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第三只箱子里卧着的竟是一张绿绮琴,桐木身,马尾弦,通体黝黑,又隐隐泛绿。礼官原本还有些犹疑,经允小心上前瞧了琴内“桐梓合精”的铭文后终于确信,这真是汉司马相如的那张传世名琴,其后多少人寻遍江湖均未可得,都说这绿绮琴早已流失,没想竟是被人好好收了。


礼官还在那里絮絮叨叨,不知送礼的是何方人物,这三件礼均是罕见的珍宝;一面又回转了去恭喜靖王殿下自有清绝风骨,交友果真不凡。


萧景琰不知听进多少,脸上神色叫人捉摸不透。他自顾自走到那装琴的檀木箱子边上仔细去瞧,半晌,从琴身后摸出来一张合掌大小的绛色笺子,笺面上只提了个“贺”字便无其它。蔺晨的墨笔草字,他自然是认得的。


礼官也往那笺面上看了一眼,不觉拧了眉头,待想细瞧,萧景琰却迅速收了。


呵,不愧琅琊阁少阁主,蔺先生出手阔绰,果真大礼。本王……谢过了。


 


 


【四】


靖王有了正妃,日子却还是照旧,东征西战,未得安宁。


蔺晨待到萧景琰再带军出京,才从廊州出来便直扑金陵,到了金陵也不进城,在城门下立了半个时辰,摆摆扇子,走了。


他先到霍州,在抚仙湖上品仙露茶;再去了秦大师的门院,吃着素斋修身养性三月整;然后他便沿沱江走,游小灵峡,在山顶住了半年,看着了十整回佛光;又游了凤栖沟,拜访未名朱砂庆林,还吃到了顶针婆婆的辣花生。


再往后几年,蔺晨也就是廊州琅琊两边跑,有时出个远门,跑去南楚或是夜秦玩上几天,但那从金陵伊始走的这条线路,他每年都需得走上一趟。


这些年,琅琊排榜和梅长苏的身体是他的心腹大患。但无论如何,萧景琰的消息,大大小小他还是知道的,战功一笔一笔他也替他记着。再赴东海的那一回,他找回了宁州镇上的那间茶肆,正品东阳东白的时候接到了靖王正妃病逝的消息。他心里一滞,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了。


如此渐渐,就在蔺晨以为半生亦同之时,竟然接到了他六年前送给萧景琰的鸽子带来的消息。他自小拿玄铁剑稳如磐石的手一抖,摔了一只青瓷酒盏。列战英在纸上写了六个字:靖王重伤,衮州。


那时,他在廊州江左盟。


 


据列战英的说法,那一日靖王带军五万,挡大渝十五万骑兵。一支冷箭穿过他软甲,箭簇埋入其左肩交臂处,萧景琰死勒马缰终是稳在了马背上。下一刻,他便右手一抬长剑一翻劈断了箭杆。天降暴雨,金鼓再起,他硬是在马背上直直坐到大渝兵溃,撤出衮州境。


收兵回营以后,萧景琰再支撑不住,马行至帅帐前自己收住了步子,他却坐在上面一动不动。列战英走过来觉得奇怪,刚叫一声“殿下”,却见萧景琰双目紧闭脸色潮红,身子一晃便跌下马来。


军医看了眼箭簇埋的位置犯了难,说不敢乱动,一个不小心,靖王的这条胳膊怕是要废了。这个责任他自然不想担。萧景琰侧躺在榻上气若游丝,听了此言眼睛闭了闭,喘了片刻,低低道声“废了便废了吧”。


列战英双目通红立在一边,对脚边跪着的军医横眉立眼,心实不甘,突然觉得这日场景竟与当年东海无比相似,蓦地便想起了随军带了六年的鸽子,还有蔺先生来。然后列战英只说声“末将可以去叫蔺先生”便出去了,萧景琰想拦,却没拦住。


所以,那日蔺晨亥时已过接到传书,半柱香的时间整理了伤药拿换洗衣裳裹了便飞身上马,精骑飞驰整整一夜兼一昼,未息未食,终于翌日子时到了衮州营里。


蔺晨跨进帅帐时,外罩的白色长袍满是尘土,一双织锦白靴亦已看不出雪样颜色。他人一如内便解了身上袍子,匆匆束了发,褪了鞋,提着一包裹的伤药径直来到榻边上。他叫人端了水盆过来予他净手,然后才敢抬眼去看萧景琰伤处。


箭簇全埋在了关节内,外只露着截被他自己挥剑劈折的箭杆;伤口周围血水脓水渗出不止,左肩皮肤一片紫红发烫。而萧景琰已是高烧,双眉紧蹙,唇上蜕皮,有朦胧意识,却睁不开眼。蔺晨洗净了手想去探探那伤处皮下虚实,哪知手指方一触上伤周皮肤,萧景琰就疼得浑身一震,鼻腔中漏出几不可闻的短促呻吟,竟就此硬生生地醒了过来。


萧景琰虚张着眼,看了半晌榻前跪着的白衣人才认出他是谁来,嗓子里火烧火燎,却还是开了口:“蔺先生,你来了。”


蔺晨正从自己包袱里往外掏瓶瓶罐罐的手僵了一僵,忽觉周身无比疲累,腰背肩周酸疼一片,蓦地便坍了下去,险些跪不住。


列战英吓得赶紧过去扶了一把,在蔺晨耳边低声道:“蔺先生昼夜赶路定然累极,还是先去歇一歇,不然也会撑不住的。”


蔺晨摆手示意不用,支起腿来换了个坐姿,俯身在萧景琰跟前答:“是,殿下。”略顿了顿,又对列战英道:“多拿些干净绷带,再命人多打几盆清水来。到时叫军医在旁边帐里候着,其余人便都去歇了吧。今夜有我就行了。”


 


待到人来来回回全退干净了,萧景琰才又低低开口:“本不愿劳动先生。不过是条胳膊,这箭簇位置麻烦我知道。出不入往不反,沙场征战也是难免的。战英脾性冲动,我没劝住,先生莫怪。”


“军医不敢治,只拿汤药吊着内气。”蔺晨不抬头,听了手下也不停,低头用自己酒囊中酒冲着麻沸散,“箭簇留在骨头里,周围皮肉裂得厉害又沾过水,发炎化脓,已经开始溃烂。我若不来,莫说殿下这条胳膊保不住,命也难说。”


蔺晨一句话毕搁下酒囊水碗,慢慢将萧景琰扶坐起来,一手撑在其腰后,一手将麻沸散递了过去:“殿下喝了吧。箭簇埋在关节里,为保胳膊,不能生拔,只能切开皮肉取。麻沸散对此钻骨之痛虽无大用,但能少疼一分也好。”


眼见着萧景琰就着蔺晨的手将碗里药水一口口喝尽了,蔺晨才扯过两个垫子放在萧景琰身后让他可以坐直。而后他递过去一块手巾,折了两折让萧景琰咬了,再将蜡烛拉到近前来,取一把蝉翅小刀在焰上来回烤着。


蔺晨施针将萧景琰伤周几处大穴封了,刀尖将要落到他左肩上时,余光瞟到萧景琰似正紧紧盯着自己的伤处,赶忙收了手,四字脱口:“景琰别看。”


此言既出,萧景琰的目光蓦地便移到了蔺晨脸上。蔺晨低了头,瞥见自己白衣侧摆刚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血迹,又倏忽微偏了脸,再浅淡一笑回神去对萧景琰的一双眼睛:“这才几年,你靖王的名讳我便已经叫不得了?”萧景琰眼波颤动,再盯了蔺晨半刻,终于阖目,带着眼角一点水色,转头不再看自己伤处。


“信我。我尽量快些,你忍一阵。”蔺晨叹了口气,终于又抬手。


 


蔺晨手下已经利落至极,从切肤到取箭簇再到彻洗伤处,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但此疼痛比起蚀骨钻心怕是有过之无不及,萧景琰硬撑过来,如同炼狱,此时只觉精神恍惚,裸露在外的皮肤满满铺了一层冷汗。


蔺晨为求固定,替萧景琰裹药时稍加了几分力道。绷带方一收紧,萧景琰本已有些松弛的神经被此突如其来的剧痛猛地一激,身体一震,又沁出一层汗来。蔺晨终于扶着萧景琰侧躺下后才将其口中咬的手巾取下,看那人因疼痛还在颤栗的嘴唇,自己脚下一晃,也险些倒下。受伤的是萧景琰,但蔺晨也未好到哪去,此时他汗透衣衫,额际碎发也已一绺一绺贴到了鬓角。


蔺晨再看两眼已经昏昏沉沉的萧景琰,仔细诊了脉,起身走到外间桌边想写个方子。哪知刚提笔蘸了墨,手腕半悬空中之时,那墨汁簌簌一点一点全先落到了纸上,蔺晨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抖得不像话,不知是累的,饿的,还是怕的。他将染了墨的废纸揉了,叫帐外列战英唤了候着的军医来,蔺晨说,他来记。


交代完方子,蔺晨才又回到榻边去拾掇那些瓶瓶罐罐。起身将走时,榻上人已经睁了眼,开口叫他一声:“蔺晨……”


蔺晨眼色瞬时柔了下来,俯了俯身子低声道:“我去把自己打理干净了就过来,先让列战英守着。”


 


那夜蔺晨再来的时候,萧景琰侧着身也已经躺不住了,全身僵直,额上全是汗,疲乏至极却也浑身难受合不了眼,见他进来,低低道声:“蔺晨,谢谢你。”


蔺晨看得心疼,让列战英也去歇着,自己坐到榻边上去,问道:“你靠在我身上睡如何?多少能舒服一些。”


萧景琰定定看着眼前人,倦色满面,眼里全是血丝,眼睑青黑一片,实在心下不忍。但想了半晌,他还是什么话也没说,闭目点了点头。


蔺晨唇角一勾,坐到榻上去靠在墙边,小心扶萧景琰侧卧到自己怀中,避开他的左肩,拉过榻上被褥轻轻给他盖了,再散了他的头发,用自己方换的干净长衫的袖子去掖萧景琰面上细汗。蔺晨的袖口蹭过萧景琰鼻尖,他能嗅到那熏衣的香料味道,如艾叶似新菊,清雅别致不算浓郁,让人心宁神定。


萧景琰倚在蔺晨胸口闻其心脏跳动,只觉肩臂疼痛递减,过了四更,呼吸总算变得绵长。蔺晨抬手去试其额上热度,还是烧着,却不再如自己方到时那般灼手。蔺晨一颗心总算放下,再揽了揽怀中愈渐瘦削之人,也不顾自己腰背被硌得生疼,终于乏得双眸一阖便睡着了。


 


天既放亮,萧景琰先醒过来,好好睡了几个时辰,虽然还烧着,却觉得伤处轻了不少。方醒之时他还有些迷茫,一时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的,顿了半刻恍然意识到自己正倚在蔺晨怀里,头顶上方正是那人睡熟时的吐息,再一想,蓦地双颊便些许发烫。他知蔺晨是累得狠了,想自己轻轻起来,但身子还是软的,伤臂无法借力,好的那条胳膊压在身下被蔺晨环住了。如此想着,萧景琰的身子不自觉地一动。


蔺晨原本虽是睡了,却也提着一口气,怀里人一动,他便也跟着醒了。


“醒啦?睡得可还行?”蔺晨低低声开口。


萧景琰轻点了头,不说别的只一“嗯”,再思忖半刻复开口问:“你这次来了,留到何时?”


蔺晨一边扶他起身一边答他:“至少三月吧。三月卧床,身边没个细心点的大夫帮衬,小心往后这个胳膊成累赘。”


“卧床三月?”萧景琰一惊,声音歘然拔高,“营里大小事务我不管了?还有营防呢?大渝此番虽已撤军,但边境依然不平。若是战事再起呢?还有……”


萧景琰还待再说,蔺晨径直把话头截了:“不是还有我吗?我看你那列战英还不错,大小事务大可放手让他和你们副帅商量着办。营防此类诸事有我替你看着,你放一百个心好好儿养伤。”


“可是……”萧景琰又接上话来,却被蔺晨一记眼刀挥得噤了声。


“可什么是?还有什么可是?”蔺晨一哼,“一个两个全是身子都快毁了还要往死里操心的主儿。”


“一个两个?还有谁?”萧景琰拿手指随意拢了一把昨夜散下来的头发,好奇道。


蔺晨身子一僵,差点一句“除了梅长苏还能有谁”便要脱口而出,心下铜鼓擂了八百遍,面上照旧不动声色道:“老爷子收的病人。”


 


萧景琰伤愈后,蔺晨在这衮州也待不下去了。行前萧景琰去营门口送他,这人还是白衣白马,袂带齐动,一如从前。可他却在某刻蓦地惊觉,蔺晨六年前那般鲜衣怒马的姿态已平多了。


萧景琰看蔺晨抿着菱唇一笑,说不出话来。


蔺晨挥一挥手中玄铁剑:“我那两只鸽子,你大可让它们多飞几趟,再被圈着,回头养肥了该飞不动了。”语毕便不再多话,双腿一夹马腹,已经奔出数丈。


 


 


【五】


再五年,江左盟主梅长苏入京,金陵城风起云涌。夺嫡事定,萧景琰放了一只空鸽子。


再一年,朝廷格局满盘翻覆。入主东宫,萧景琰又放了一只空鸽子。


这两只鸽子飞了,便再没有回来过。


 


太子大婚前日,琅琊阁飞鸽传信问蔺晨这次的贺礼如何安排。


彼时蔺晨正坐在苏宅东跨院西厢房的屋顶上,手里端了盏桑落酒,抬眼可见不远处现已搬空了的靖王府书房。风起,酒香扑鼻,他看完了纸条,却蓦地被酒气辣了眼睛。蔺晨随即弃了酒盏酒壶,直接抓起了酒坛,剩下的那大半坛子一下便喝尽了。他从屋顶跳回到院子里,身子一晃,两颊遗泪,酒沾前襟。


蔺晨在那往山上飞的鸽子的腿上绑的纸条里,吩咐人将他自己屋中桌上常用的两套瓷器清洗干净装箱送了。那两套瓷器,一是套青瓷酒壶酒盏,二是套白瓷茶壶茶盏。


他还说,这次的贺礼要做得正式。备礼的人读了蔺少阁主的吩咐,顿觉奇怪,却还是用了金粉绛底的厚纸作贺笺,用正楷写福语,落款是琅琊阁,笺封用赭石条子封口。


翌日萧景琰收了礼,将贺笺扫了一遍,即捧着那两只紫檀木箱子进了卧房。他在那箱子里里外外检查了,却再没寻到另外的贺笺。然后他将那两套瓷器取出来,茶香酒香犹在。闻到那气味,萧景琰愣了半晌,胸口波涛顿起红了眼眶,却将那杯盏原样放回了箱子里,落了锁扣。


 


再过了月余,大梁边境战事又起。林殊请缨,同萧景琰争执时着急说漏了嘴,蓦的一句“蔺晨会和我同去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出口,把萧景琰的胸口轰得碎裂,有如千斤巨石自万丈而落。萧景琰本就聪敏,一时间脑里千回百转,前后事事瞬时全捋清楚了,眼前更是一阵发黑,站在那里脸色煞白,竟比对面的林殊看上去更显病态。


“景琰,你不要怪他,我叫他别说的。况且他从来就不认识林殊,他认识的这个人一直都是梅长苏。”林殊抬手去捏他的手腕,“他当年未赴你贺兰之约也是因为我。”


林殊还有些话没有说。比如当年下山赶去青冥关前夜,蔺晨不敢和梅长苏吵,又无奈应下瞒着萧景琰,心里不舒服,只能拿了一坛子桑落,维以不永怀,维以不永伤。


他拍开泥封,夜半喝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又闯进梅长苏屋里对他讲,这原不应是他蔺晨为人;还说,他蔺晨此生坦荡,终了,或唯负萧景琰一人。


负了萧景琰,也负了自己。


“我想到了。”萧景琰深吸口气,“我想见他。”


“这……”林殊抬了眼。


萧景琰却侧脸避开对面人的目光:“只是我想见他罢了。你就帮我带句话,来不来是他的决定。我绝不勉强,也不会登门叨扰。”


 


蔺晨还是来了。他到时天色还亮,太子殿下恰在忙碌,他便拦了列战英,站在寝屋外的小院里等。站了一刻,天上便下起雨来,雨点虽小雨丝却密,他也不愿往屋檐下避。列战英过来劝,他只说久未逢水,今日恰巧尝尝雨露滋味。


近子时,萧景琰房里灯火依旧未歇,雨倒是渐渐停了。


三更过半,太子妃端着新泡的茶水敲门进屋,给萧景琰案上壶中换了新茶以后轻声说道:“院里有个白衫人已在门口站了近四个时辰了,又淋了一场雨,殿下要不要唤他进屋说话?”


萧景琰朱笔一顿拧了眉:“谁?为何不报?”


“听列将军说,是位姓蔺的先生。先生自己执意等您忙完了再请报。”太子妃接过笔来搁下。


萧景琰听罢眉间沟壑更深,而后径直站起身来,走过去推开房门,即见蔺晨果然立在院中,面色更沉了沉:“蔺先生莫不是觉得淋雨好玩?一站四个时辰也不怕染了风寒?”


“殿下忙完了?”蔺晨闻声转过身来,微抱了拳,“劳殿下费心,习武之人自有内功护体,便是淋了半夜的雨,也没那么容易就染了风寒。”


萧景琰不答蔺晨,只低声说让太子妃先去歇着,自己径直往里屋走。


蔺晨随意向太子妃一礼,便也跟进了寝屋里去。


 


蔺晨关了门褪了靴子,拿泛着潮气的外袍略擦了擦湿发,在萧景琰桌前拣了个垫子随意坐下了。


“你莫不是故意的?把自己弄得惨惨戚戚,叫我心中有火也难出?”萧景琰并不看他,抬手翻过一只干净青蓝彩釉瓷盏往里添茶,注到七分,将茶盏往蔺晨面前略推了推,“东阳东白。”


蔺晨看了一眼茶盏,面上不动身色,伸手端过来,笑眯眯地道:“这么着急叫太子妃退下,怕我说起话来不知轻重?”


萧景琰勾了勾唇角,乜他一眼:“是不想叫你说起话来还东思西虑的。”


蔺晨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晃,稳住了:“这都十三年了,我若还在意,蔺晨早不是如今蔺晨模样。”


“是啊,这都十三年了,你还不娶妻?往后琅琊阁怎么办?”萧景琰将奏章笔墨尽数收了,归置到一旁。


“娶妻不娶妻,除了缘分,自然还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干,也无人左右得了。”蔺晨抿一口杯中茶水,搁下了,“再者说了,琅琊阁哪像你们皇室这般死板,我若膝下无一子嗣,往后这阁主的位置自然有能力足够的阁中人来坐。”


萧景琰抬眼看他:“你一年到头安安稳稳在阁里的时日不多吧?年年月月做甩手掌柜,难得你们琅琊阁还运作得这样好。”


蔺晨自顾自从腰侧抽把扇子出来,在手中颠来倒去地把玩:“所以嘛,琅琊阁中多我一个不嫌多,少我一个也无妨。我这个人……说白了也没那么重要。”


“我在东宫里给你安排个住处吧,往后来金陵,也可有个歇脚的地方。”萧景琰眸色炯炯。


蔺晨抿唇笑了笑:“还是别了吧。你这东宫和琅琊阁均是一般,多我一个不嫌多,少我一个也无妨。”


 


萧景琰闻言面色微动,想了想,唤来个下人嘱咐了几句。不一会儿,那下人便端着一只青瓷酒壶两只青瓷酒盏,拎了一个酒坛敲门进来,酒壶酒盏摆到案头,酒坛搁到地下。


萧景琰起身绕过矮桌坐到蔺晨同侧,拿起酒壶给两人斟上:“桑落。”


酒气袭面,将蔺晨一双眼睛熏亮了:“你这青瓷的用上了,那套白瓷的呢?”


“喏”萧景琰抬手指了指旁侧矮柜,“还锁在里面,没舍得用。”


“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蔺晨低声一句,却将眼睛笑得几乎阖上了。


……


那夜蔺晨没饮多少酒,倒是萧景琰,几杯下肚,越喝越多,平素里隐默寡言的人蓦地便敞开了话匣。他语音极轻,只凑到耳边蔺晨才能听得清晰。絮絮喃喃,萧景琰竟在某一刻栽进了蔺晨怀中。蔺晨身子一僵,终于还是反手环住了他,正欲小心避开萧景琰左肩时,又恍然醒来,眼眶微润,抬手覆了上去。


当年在衮州营中,那枚埋入肩臂交节处的箭簇被取出来后,整整十日萧景琰一入夜便发烧,温度一高,带得其浑身乏力,侧躺便尤为困难。所以,那整整十日,萧景琰都是靠在蔺晨身上睡的。


萧景琰此番又靠在了蔺晨身上,话还不断,多是监国之后的烦烦扰扰。蔺晨听着,仿佛看到十三年前,两人自东海回京,萧景琰在马背上也是抱怨不断的模样。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然风卷云汹,世事无常,这一顿酒一拖便是十三年。


而不知哪一刻起,萧景琰便提起了旧事,从东海初识讲起,一桩桩一件件。萧景琰脑里记得,讲出来却又颠三倒四逻辑不明,而自己那时心里所思所想、纷杂情绪又怎么也说不清楚。他竟还意识到了,于是便着急起来,然而愈是着急,说话就愈是含混,直到最后只能微声翻来覆去地念着两个字:“蔺晨。”


蔺晨呐……蔺晨……


三十二岁的太子殿下,一夜回到幼年时,伏在蔺晨胸口哭得难能自已。


而蔺晨坐在那里,抬了一只手,一下一下地顺着那人后背,眼泪竟亦扑簌簌地往下落了一阵。嘴里一会儿念的是“我知道”,一会儿又念了“景琰”。


 


夜短梦长。


萧景琰再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从榻上坐起身来,撩了帐子,却见蔺晨坐在案前,摊着奏章,正提笔往一边的草纸上写些什么。他头痛欲裂,瞥了眼自己身上未曾更换的常服,关于昨夜,一时能想起来的,只有自己的确喝了不少酒。


萧景琰迈到桌边坐下:“你一夜没睡?” 


“哦,是。”蔺晨正往草纸上写最后一句,写完了搁笔,抬眼看了看萧景琰,手底下把写满的一沓草纸递过去,“冒昧读了你剩下未阅的一些折子,不敢直接拿朱笔替你批了,遂把想法另写一处。一会儿你读了,别嫌我久不在朝,不如长苏有见识。怎么说我也比他有想法些。”


萧景琰手指将那一沓纸掐出痕来:“蔺晨……”


蔺晨再看他一眼,伸了伸腿站起来:“好啦,我得走了。大军三日后开拔,我也要去准备准备。长……小殊的决定你我左右不了。我会尽力。若是……你莫怪我。”


萧景琰听了不答,却予他讲道:“你功夫虽高,但到了战场上刀剑无眼,需得时时小心。”


“好。”蔺晨点头。


萧景琰立起来,眼睛只盯着蔺晨肩头散发:“班师回朝之后,退官去朝之前,再来见我。”


 


 


【六】


班师回朝之后,退官去朝之前,蔺晨终没去见萧景琰,他的官碟文书和帅印一起全交由飞流带回。


飞流站在萧景琰面前,看到他还是叫声“水牛”,再顿了一顿,似在努力组织言语,而后开口道:“苏哥哥,信。蔺晨哥哥,难受,不来。”


萧景琰看着这又拔高了不少的少年,心头动荡,稍平复了一些再问:“你蔺晨哥哥人呢?”


飞流又皱了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琅琊山。”


飞流走后,他便再无蔺晨消息,一如多年前青冥关一别。可这一次,他连只鸽子都无法递了。到底是几多年前呢?萧景琰已是算不清了。


 


高公公出宫颐养那天,烈日当头,城中却风起猎猎。萧景琰蓦地便想起蔺晨来。


择日,他除去白玉旒冕、乌衣龙袍,换了素色常服,只带列战英,寅时便出了宫,两人两骑,策马去了琅琊山。


琅琊阁建在琅琊山顶,烟云缭绕。站的位置若是合适,还能看到不远处江水奔流。


二人爬上山顶,正是白日里天色最好的时候。琅琊阁客门前洒扫的学童见着来人愣了一愣,作了一揖请二位稍等便入内通报。一盏茶的功夫,走出来个着靛色长衫的人,亦不跪,只简单行礼,道声“陛下,列将军”,便前边引路往里行去。


引路人带着二人来到一座双层小楼前。他请列战英留在一层客屋喝茶,再引萧景琰上楼,在一间屋前止了步,行礼退下了。


那屋前窗敞开着。屋外光线耀眼,屋里却被山风灌得爽凉。


萧景琰推门入内,一时被窗边光线晃了眼睛,再一凝神,竟能看到背对着他的白衣公子凭栏摇扇。


萧景琰小心迈步靠近了些,走在干净竹席铺的地面上没有出声,仿佛怕惊着此人。那刻,他似是回到了东海宁州小镇,城西莫家茶肆,对着几步开外的那人几乎便要抬手弯腰行礼道声:“蔺先生”。


再静了半晌,又一阵风来,萧景琰身上衣袂翩起。他双唇颤抖,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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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唠嗑】


感谢泥萌颇有耐心地终于看到了这里呀~ 感恩,感谢。


辛苦泥萌了哈哈哈!!毕竟看了那么多字儿


HE还是BE 其实我也不是很知道 虽然窝心里刚开始也有预设 但写着写着就……


如果真的需要一个清晰的结局 那咱们评论中来唠吧 嘻嘻 说不定过几天我手一抖就写明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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